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魏月德出生在安溪县西坪镇南山松林头。从六七岁开始,他就跟着父亲进出茶园。茶园里的劳作始终喂不饱上上下下近十张嘴,六个兄弟姐妹的童年里只有关于饥饿的种种记忆。作为家中长子,十几岁的他开始挑起养家的重担。

 

从七十年代中期谋得种蘑菇、养牛养羊、采茶、记工分工作开始,到七十年代末,偷偷摸摸收购各家自用茶卖到厦门、漳州,赚取两三元的差价,在偏远的山上开荒种茶,再到80年代初,挑着茶叶在广东潮汕地区的街巷里叫卖,在南山建起首家个体茶叶加工厂,魏月德慢慢在茶界崭露头角,在汕头站稳脚跟。随着市场的打开,对于好茶的需求量每年都在上升,自家茶厂制作的好茶已经远远满足不了。

 

1992年,他个人出资几万元举办了首个茶王赛,请来茶学界泰斗张天福担任评委。天价茶王一面世,好茶一担担地挑到家门口来了,想要拜师学茶的村民也来了。有堂亲说,“怎么可以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机密。”他哈哈一笑,说,“咱们学的是同一套方法,做出来的茶一样吗?不一样吧。即便同一个人,给他同一片茶园里的茶青也能做出不一样的茶来。千人做千款茶,这就是乌龙茶的魅力所在。铁观音本来就是观音来济世的,有人愿意学,咱就应该教。”

 

摇青

 

这之后的二十几年,同姓的、旁姓的,本村的、外村的,喝茶的、买茶的,读书的、没读书的,无数人成了魏月德的徒弟。

 

2016年夏末的一天,安溪一家新成立不久的茶企老总黄先生慕名找到魏月德,求购老茶。一泡八十年代的老铁入了口,两个茶老总的话匣子便都打开了。聊到各自创业史,聊到如何品鉴一泡好茶,又聊到各自对各自企业的设想和考虑。茶水续了一次又一次,未尽兴的黄总盛情邀请魏月德再过十来天上他的茶厂指导一下秋茶制作。魏月德一口答应。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魏月德如约上山。黄总拿出新炒制出来的一泡好茶请他评鉴,第一杯茶水入喉,黄总便迫不及待地问,“这茶怎么样?”他笑而不语。第二杯茶水入了喉,黄总忍不住有些忐忑起来,又问,“这茶——不好?”他还是笑笑,不说。冲到第三遍,黄总按捺不住了,说,“我这茶师傅可是公认的大茶师,不可能做出孬茶来。”

 

魏月德放下茶杯,徐徐说,“你这是空调茶。”

 

“你喝得出来?我们做青房确实用了空调。这茶水里有空调味?”年轻的黄总很是惊讶,“空调不能用?空调制茶不是借助科技力量来发展茶叶?”

 

“空调可以用,但要用好。科技要借助,但也要灵活使用,不能被科技所束缚。”魏月德呷了一口第三遍茶水,说,“你这个茶气味已经死了,不活了。”

 

“死?活?气味?”黄总一脑袋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在冒在涌。

 

“我今晚教你,保证明天做出来的毛茶价格上升几十元。”

 

晚饭后,黄总半信半疑地带着魏月德往制茶车间走。刚进入车间,魏月德就直奔做青房。做青房开着空调,冰冰凉凉,几个茶青架上架满了一笳篱又一笳篱的茶青,房间里氤氲着淡淡的青鲜气息。他快步疾走,打开做青房的几扇窗户。一旁的年轻茶师傅追了过去,一边喊,“开着空调呢,怎么可以开窗?”一边伸手就要关窗,被黄总止住了。年轻人很不服气,嘟囔了一句,“既然要开窗,那又开空调做什么?”

 

“开空调主要是人为创造一个相对低温,但同时也会人为造成茶青水分流失过快。凉青时间缩短,发酵度变弱,滋味也跟着弱。”魏月德抓一把茶青看了看,又闻了闻,说,“当然,开窗又开空调,做青更不好掌握,需要更用心更注意,随时做出判断,不能死公式。”

 

年轻人正是黄总嘴里说的大茶师,骄傲得不行,把嘴一撇,很是不屑地说,“这种又开窗户又开空调的我可做不来。”黄总正要批评他,魏月德风轻云淡地一笑,“没事,今晚我来。”

 

第二天午后,魏月德伺候了一个晚上的茶叶新鲜出炉了,几个人坐到茶桌前,把昨天泡过的那泡茶拿来与这泡茶对泡。一喝,年轻人低头不说话了。黄总咂舌赞叹道,“就一个开窗和关窗差距居然这么大?!昨天这茶一比水淡味薄,只剩鲜度了。”

 

这以后,黄总有事没事总爱往魏月德茶厂跑,有时买茶,有时请教制茶,有时就是纯粹泡茶。第二年春天,南山山脚下,一场正式的拜师仪式在这里举行。当黄总求拜过后,向魏月德奉上一杯铁观音茶,山谷里回荡起他的那一声,“师傅——”

 

类似于这样从买茶相识到拜师学艺的弟子一个紧接一个。有从山西千里迢迢而来,又是拜师又是携资入股的王总,有被一泡“魏十八”勾魂摄魄而追到安溪的上海女编导,更有安溪想学种茶制茶的许多年轻茶企老板。有宗亲说教起魏月德,“你傻不傻?都是做茶生意的,你教人家那么多,你这不是在培养竞争对手?你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为什么要怕?咱不教他们正宗传统工艺,难道眼看着他们到处不规范地乱做?你们什么时候看到天上的大雁就一只自己飞?没有吧?都是雁群一起飞。整个大产业向好向上,个体才会有希望。”魏月德招牌式地一挥手,“再说了,徒弟在进步,倒逼着师傅也要进步。水涨船才会高,咱也要跟着年轻人一起成长么。”

 

宗亲直摇头。如果说“好”为人师是魏月德的一大“傻”,那么比这更“傻”的便是他一次次给自己挖的“坑”。

 

关于安溪铁观音的由来一直有“王说”与“魏说”两个传说,“王说”就在公路边,“魏说”所在地正是松林头。几十年来,人们总是在公路边下车,一路往下走,七里八拐,才到得“魏说”铁观音母树。

 

多年前的一个晚饭时间,电视里布达拉宫的朝拜镜头一闪而过,他的脑子里也闪现出一个问题:既然是母树,是不是更应该让瞻仰它的人怀着一颗崇敬的心从下往上一级级台阶地爬上去观摩和致礼?他把碗往桌上一放,抓过笔,在纸上画起草图。南山靠北处有个小山头观音山,观音山脚下有个观音庙。

 

从观音庙沿着山路往上走就是茶源古道,进问仙洞,拐几道弯来到观音石,上陡坡便是龙泉谷,过几个弯可以看到路口的七社岩,又转几个弯到了修行台,再上几个弯便是珠袋潭,爬过一个弯坡到了仙踩石,拐到打石坑过观音桥,便可见得铁观音母树。按照这样的路径,山脚下便大有文章可做。能不能以观音庙的位置为起点,建一个爱茶之人共同信仰的精神家园,让来到这里的每个人更系统更全面地了解铁观音的前世与今生,体验一泡好茶如何诞生,也知道如何品鉴一泡好茶?

 

“魏说”铁观音母树

 

几天后,他刚把想法一提,家人首先站出来反对。妻子说,“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为什么你来做?”

 

“人不能这么狭隘,凡事总要有人起头。”魏月德换上布鞋就要出门上南山。

 

“做这个事需要多少钱?200万?500万?”妻子拉住他,还是不松口。“不行,你这是在给自己挖一个砸钱的无底洞!”大儿子大女儿也跟着附和“不行”。

 

“你们只看到近的没看到远的。没错,它现在是砸钱,可将来它是会生钱的。”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

 

“反正不管哪一年,将来总会来的。”

 

“您以为是那么简单的事?涉及那么多户人家,单征地就是个大问题。”大儿子也阻挠。

 

“我魏月德就爱做不简单的事,简单的事情让别人去做就可以了。”

 

“你做?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去做?你去募集?募集也募集不了那么多!”妻子又说。

 

“没事,我们慢慢做,十年八年做不完就二十年,二十年做不完就三十年,我做不完儿子可以接着做……”魏月德轻松一笑,所有人都挡不住他。2011年元旦茶禅寺破土动工,更多问题显现出来。尽管各级政府全力支持,但村民们各有想法。征茶园?不同意!征鱼池?不允许!征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不可以!他磨了嘴皮磨脚皮,磨了脚皮磨心力脑力,问题总算一个个化解,阻力一层层解开。

 

茶禅寺

 

正当一切看起来逐渐顺利的时候,2013年,因为经营策略失误,魏月德陷入巨大的财务危机。一夜之间,银行贷款收缩,朋友变债主,注资变撤股。有朋友提议他把茶禅寺在建项目转手他人,投下去的资金可以多少收回来一些。他什么都没说,心中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把县城公司总部股份全部转让,也要留住茶禅寺。基于他几十年的良好信誉,县政府出面为其背书,推动银行贷款支持,鼓励债主变股东借款变投资……将近半年的时间,他变卖房子、车子以及各个年份的陈茶,成了公司纯粹的技术股东。

 

刚缓过劲来,他继续向个人贷款三十几万修建观音殿。村民们被他感动了,你100我200,你1000我500,芳名录上的名字越列越多。2016年,朋友汇来一笔一百多万的捐款,他又开始启动茶圣殿建设。再两年,又开始建茶人堂、传习所。当“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和“福建省乡村文化和旅游能人”的头衔落到他头上,他的干劲更足了,开始筹备建设博物馆。2022年5月,安溪铁观音茶文化系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正式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他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如果能在铁观音的发源地建一个相对完善的茶主题农业文化园,把它建成世界农遗文化交流中心,让全世界的人来到这里体验可赏可玩可吃可购可亲近的茶文化系统,那岂不是更好?

 

妻子笑他:“傻人又在做傻梦。”

 

魏月德咧嘴一笑,“傻人有傻福。”

 

南山茶园

 

作者简介:林筱聆,女,原名林小玲,笔名箫聆,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远芳》《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小说集《佛跳墙》《秘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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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5日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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