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新年伊始，一位陌生人敲开了屏南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门扉。

 

来人不亢不卑地自我介绍：“我叫林正碌，上海鸿禧艺术教育研究中心所长。这回来屏南，想在漈下村推行油画公益教学，希望能得到你们配合。”

 

张峥嵘让座。他的办公室常有推销产品、拉广告业务之人找进来，通常不是唯唯诺诺，便是点头哈腰，均高度谦卑相。这人很淡定，一副经风雨见过世面的样子。在木沙发上坐妥，来者递过来一份《关于发展“漈下古村”文化创意产业的可行性计划概要》，说道：“这是策划方案。”

 

漈下一景

 

张峥嵘粗略浏览完，着手烧水泡茶。

 

方案引起了他兴趣，提供画材不收费，举办“人人都是艺术家”公益艺术教学，以心理学教学理念和方法，培训农民画油画。如果农民的画卖掉，只从中扣除极少的工本费，通过活动还可以保护古村。这思路闻所未闻，有意思。

 

保护传统村落也是张峥嵘的工作。古村落的那些破厝何以保护？眼前这个人想做的与此息息相关。

 

喝着茶。张峥嵘满脑子的疑惑排闼而来，问道：“项目资金从哪里来？”

 

“我在江苏、上海做过五年公益艺术教育策划和推广，有一个很大的圈子，都是老板、知性白领这样的人，他们都很愿意支持。”

 

“城市做得好好的，干吗来农村？”

 

“互联网时代，乡村有机会了。花同样精力做一件事，让农民受益，社会效益最大化，影响面已经摆在那里了。”

 

“村民画的油画怎么卖出去？”

 

林正碌笑起来，指指手机，“这里有朋友圈。”

 

说话当口，他点开手机微信递给张峥嵘。

 

“人人都是艺术家，走进青岛平度市万家镇马二丘村，本次公益教学由上海鸿禧艺术教育中心副所长王亚飞全面主持。本次教学活动首期两个月，计划培养五十名优秀画家，然后这五十名骨干，在村里全面普及艺术教育，并教农民学会用自媒体营销自己的作品。”

 

这就是几天前的信息，真的惊讶。绘画零基础的北方农民放下锄头，画出的油画居然还能在互联网上卖一百五到两百块钱不等，甚至更高。

 

农民雨廊写生

 

林正碌介绍道：“这人叫王亚飞，是我学生。”

 

“你到漈下开展这个项目，需要我们怎么配合？”张峥嵘眼里闪起光，盯着林正碌继续问。

 

林正碌从挎包里又找出一张纸递给张峥嵘，那是一份《2015年漈下古村首期公益艺术教育策划概要》。

 

张峥嵘接过看起来，上面明确列有政府帮助提供的支持。有些做不到，比如为了教学宣传推广，安排一人负责摄像、剪辑现场教学视频。他分管的电视台都缺少这种人手。但这些都是小节，重要的是能把活动开展起来，其他方面以后可以去弥补去增加，甚至提供更多更大支持。

 

两人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开始自如地聊起来。

 

林正碌开口道：“十八大报告已经提出，要推动文化产业快速发展，到2020年，成为国民经济支柱性产业。从广义上讲，一切非物质的、创意的都属于文化创意产业范畴，文学艺术、影视动漫、软件等等，它整个是创新的新经济形态。我们目前看到的文创内容，通常局限于文化产品设计、生产跟消费，各地的创意产业园都没有摆脱这种工业思维。”

 

这个从天而降的人腹中有货。在林正碌侃侃而谈时，张峥嵘的颅内飞快转动。他这种方式很新颖，也契合国家政策。县里对乡村文化这一块，也没有明确的可行之路。免费教农民画油画，等于农民白学一门手艺，还能靠卖画赚钱。然后把城市艺术家吸引到农村来复兴古村。这样的事，我们也想做呀！他这个东西没破坏性，可以一试。

 

城里人在农家画室

 

看时间已接近上午11点，张峥嵘在心里下了个决断。“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漈下，看看能不能帮助你把这件事推动起来。”

 

此前，林正碌已考察过漈下村，对那里的生态自然、传统村落和文化非常满意。村支书带着他们一行边走边介绍，林正碌很快选定了公益画室和住宿之地。张峥嵘拜托村支书尽早清理出这两处地方，按能使用的标准修复起来，让林老师第一时间进驻。

 

对这个不招自来的人，张峥嵘产生了八卦心理，上网搜索了相关信息，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2009年，上海台商协会的一位副会长，在江苏南通市开发了一个楼盘，原本要搞批发市场，做到一半时发现商机变了，欲转型文化地产，到处寻觅高手，七弯八绕的怎么就让林正碌接上了手。后来以这个楼盘为核心，圈了很大一片地，升格成国家文化创意产业示范园。如此看来，此人虽然不属于体制内的人物，却也历练不凡。

 

他发现林正碌脑瓜里装满思辨文章，拧开水龙头，便水一般奔泻出来。对接下来在漈下开展的艺术教学，林正碌有非常新颖的解释——

 

当下世界以数字化、全媒体为主导，人类已经进入读图时代，一张画就是图像，没有国界、语言障碍，易于传播。要优化乡村人文生态，让农民从个人属性、创意改变到自媒体运用一条龙完成，绘画对每个人都是引爆点，它会唤醒自信跟自我认可。我来这里推行公益艺术教学，就想让人们知道，只要你通过艺术激发自信，就能迸发出创造力跟心里藏着的人文情怀，同时，带来经济收益，从文化、经济创造力低下的弱者一跃变身为强者。

 

这种说法，鲜得让人张大了嘴，张峥嵘心里暗忖，只要农民画得出来，画会卖得出去，外来艺术家能进村，古村有了人气，人气旺了肯定有消费，农民在家门口能赚到钱，古村落便不至于继续空心化下去，就是这辈子积的大德、做的大好事。

 

村民在雨廊学画

 

如今，各种媒体上，智能、5G满天飞，新经济方面的知识要补课。一则全面了解林正碌的思路框架，找时机向县领导汇报，争取更多更大支持。另外，自己对这些问题也兴趣十足，就当充电学习。几天后，张峥嵘又约林正碌到办公室泡茶聊天。

 

张峥嵘问了问他在漈下的进展情况，转而单刀直入提出问题，“新经济时代，屏南乡村凭什么有机会？”

 

谈兴十足的林正碌开讲了：“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以创造精神性产品为主导的时代，每个人都要把与众不同的创意展现出来，互联网支持了这种追求。创造力一旦被关注和认可，变成了精神性财富，就是人生价值社会化的开始，再通过掌上支付获得经济收入。我教农民学画就是要发展这种个性化的文化创意产业。

 

“古村落在文创模式下将被重新定义。只要农民的文化、经济跟创造力提升了，就会激发出他们内心的情怀，去热爱自己家乡，成为保护这些古村的中坚力量。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让漈下农民先牛起来。”

 

听林正碌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谈，张峥嵘心里充满了无限憧憬。

 

身为宣传部副部长，张峥嵘对屏南现状烂熟于心。20世纪末，宁德属于全国十八个集中连片的贫困地区之一，辖区内的屏南，更是长期戴着贫困县帽子，坊间有“屏南屏南，又贫又难”的嗟叹。政府家底薄，财力拮据，国家和省市相关部门的专项补助资金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乡村基础设施投入的难题。拿有近六百年历史的漈下村来说，三块国家级金字招牌，古建文物众多，古文化灿烂，历史传说故事神奇，但村民还是纷纷外出打工赚钱，原本一千七百多人的村庄，如今人口流失严重，古村日渐凋敝荒凉。还有什么办法再保护下去？

 

屏南古村落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漈下村的公益艺术教学在一群小学三年级的孩子身上找到突破口，整个村落像林正碌预期的那样被发动起来，再通过互联网和各种媒体的传播，深圳、北京、重庆、厦门 …… 天南海北的知情者一批批追到漈下，原本清寂空阔的古村，骤然间外人纷至沓来，漈下公益艺术教学犹如五月里的天气，一天天转热，衰败的空心村由此火暴。

 

画室教学

 

文创产业试行一年后，成果斐然，大家像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看到了海平线上冉冉升起的一轮旭日。2016 年 5 月，屏南县适时成立了传统村落文化产业创意办公室，已调任社科联的张峥嵘兼任了主任之职。

 

此后，文创产业振兴乡村在屏南全域开花结果，每一件事都离不开张峥嵘的亲力亲为。从 2015 年3月林正碌团队进驻屏南漈下村开始，先后来了“中国独立艺术批评第一人”程美信团队、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张勇团队、天津泰达当代艺术博物馆马惠东团队、中国美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陈子劲团队、南京先锋书店钱小华团队和本土的宁德市千乘桥文化创意团队，他们创建了漈下、双溪、厦地、前洋、降龙、龙潭、四坪、棠口、前汾溪、寿山、墘头等一批传统村落文创产业基地。

 

张峥嵘等人在文创村与驻留艺术家们欢度春节

 

如今，屏南已走出一条文创产业振兴乡村的新路子，被举国瞩目，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人都千里迢迢前来参观、学习。知情者都说，张峥嵘与屏南文创缘分深厚，倘若当初没有他睿目独识和心怀传统村落的大情怀，文创的种子压根儿就没有机会落地屏南乡村，更别说开出如此奇异的花朵。

 

张峥嵘心里却这么想，那全是因为林老师的情怀，别人才感觉自己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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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沉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400多万字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见诸《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十月》《萌芽》《散文海外版》《红岩》《福建文学》等报刊。著有历史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追花人》《武夷山——自然与人的天合之作》《有种痛苦叫迷恋》《闽味儿》《乡村造梦记》等八部。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选本，曾两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和福建文学好书榜优秀图书。